今年3月，为了参加《再别康桥》朗诵会，知名配音演员乔榛来到哈尔滨。看到深情朗诵的乔榛，不免想到他用声音塑造的上百个鲜活的银幕形象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《魂断蓝桥》《廊桥遗梦》《追捕》《佐罗》等译制片，不仅为中国观众打开一扇文化之窗，也成为无数人的难忘记忆。
今年78岁的孙渝烽，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老演员、老导演。他执导的《望乡》《佐罗》《野鹅敢死队》等电影，都是译制片中的经典作品。他告诉本报记者：“早在上世纪50年代，老厂长陈叙一就带着毕克、尚华、邱岳峰等人开始配外国电影。那时候主要是俄国片，比如《列宁在1918》《乡村女教师》《白痴》等，60年代后，开始引入美国片儿。”
“文革”时，全国电影厂停工，只有上译厂被要求做译制片。孙渝烽说：“一是样板戏剧组要参考外国电影，我们译制了《魂断蓝桥》《翠堤春晓》等文艺片；二是总理下达任务，翻译日本电影，给部队、外交官看，了解政治动态。”在这种情况下，译制片统称为“内参片”，“影片的名字都是要保密的，剧本只能白天在厂里看，下班不能带回家。”
1978年，上译厂筹备了第一个外国电影周――日本电影周，播放了三部日本影片：《追捕》、《望乡》、《狐狸的故事》。那是译制片第一次与广大观众见面，立即受到大家的追捧。孙老说：“翻译不仅要符合原意，还要保持口型的一致。”他给记者举例，在日本电影里，中文“来”一个字就是5个音节，那就得翻译成“请你来一下”，口型才能对上。
不仅如此，翻译还要符合人物的个性。“比如我执导的《野鹅敢死队》，里面有个男性的卫生员，是个同性恋。影片中有一段跑步测试的戏，卫生员跑到一半起不来，队长踢了他一脚，说了一句话。翻译老师跟我说，孙导，这是一句脏话，我说不出口。”孙渝烽回去反复琢磨，第二天问翻译，“你看他是不是这么说的，你再起不来，我就把你屁眼缝起来！”“翻译说，没错，就是这个意思。在这儿如果翻译成‘混蛋’，就失去了特色。”
因为对角色太过投入，配音演员们闹出了不少笑话。“那时候车少，上下班大家都是一边骑车一边背台词，好多人台词背完了一抬头，骑过站了，早就过了家门口。配音员李梓平时不好意思在家练声，都躲到卫生间去练习，有一天孩子出门了，她好不容易放开练一把《叶塞尼娅》，刚练没多久，邻居就来敲门，‘老李，你家出什么事儿了，吵架呢？’？”配音员富润生配的角色缺牙，说话漏风，“那个非常有难度，后来我们拿软的铝皮，做了一个牙套，老富戴在嘴上配音，非常难受，但漏风的效果出来了。配音结束后，老富的牙肉全肿了。”
英国版的电影《简・爱》，是译制片中的经典之作。孙老记得，“简・爱和罗切斯特在花园中表白的那场戏非常重要，但老厂长陈叙一始终觉得译不好。第一天没成果，我们都下班了，他还在想，吃饭也想，洗脚也想。第二天早上一开工，厂长说老孙我给你说个笑话，昨天我洗脚很不舒服。”孙渝烽很纳闷，“他说洗着洗着一低头，发现自己没脱袜子，光想片儿了！”就在这种情况下，老厂长想好了那段我们耳熟能详的台词：“我和你是平等的，我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。”
给罗切斯特配音的，是上译厂的老戏骨邱岳峰。孙老告诉记者：“原版的罗切斯特说话，干干净净的，但邱岳峰把罗切斯特喘气的声音，砸吧嘴的声音，发怒前的声音全配出来了。最经典的一幕，是他从楼上跑到楼下，里里外外地找简・爱，最后邱岳峰嗓子都哑了，终于成功了。老厂长说，最后他的情绪到了，就是要那种感觉，用声音就能勾住女人的魂儿的。”
童自荣为阿兰・德龙配的《佐罗》，也有这样的效果。《佐罗》是孙老指导的，他说：“阿兰・德龙的声音是烟酒嗓，很沙哑，但佐罗这个角色外形英俊又潇洒，我们讨论很久，最后决定用童自荣配音，他的声音清凉又有力量。果然，最后的效果非常好，很多人都以为童自荣的声音，就是阿兰・德龙的声音。阿兰・德龙后来到上海来，一定要见童自荣。他对童自荣说，谢谢你，你的声音太好了，让中国老百姓知道了我阿兰・德龙。”
回忆那个译制片鼎盛的时代，孙老充满了感情。他说：“我们那时候一个月就赚五六十元，多一点的有一百元，家里都是三四个孩子，谁都过得紧巴巴的。有时候，家里实在困难，我们就去工会的‘互助基金’里借5元钱，下个月再用工资还上。每个人都兢兢业业，没人喊过苦说过累。把工作做好，对得起观众，就是我们最大的满足。”
《魂断蓝桥》《叶塞尼娅》《罗宾汉》《红衣主教》《战争与和平》……说起乔榛，一个个经典的影片和鲜活的名字跃然眼前。乔榛告诉本报记者，虽然是话剧演员出身，但他很小就与配音结缘。“小时候，我喜欢看书，看名著，看完之后很兴奋，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断模仿不同人物说话，后来这些人物就像一个个素材，进入了我的资料库。”
乔榛自己最喜欢的配音角色，是《寅次郎的故事》中的寅次郎。“百合花开，花开雪白，四方豆腐，豆腐四方，姑娘的皮肤水汪汪……”这是一部日本经典的励志喜剧，寅次郎四处流浪，充满了喜感。他告诉记者：“当年我内心暗暗地期望能配寅次郎，但又觉得肯定轮不到我，这和我平时配的角色不太相同。没想到，最后真让我配，我特别高兴。”
回家后，他开始一遍遍研究角色，“寅次郎风趣幽默，我却缺乏这方面的素质，怎么办呢？想来想去，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直线条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，想什么就做什么，无所顾忌。所以我决定，创作寅次郎的时候，让自己‘放肆’一下，别那么内敛了。”那段时期，乔榛调整了生活节奏，去打乒乓球，让自己的节奏快起来；骑自行车的时候，扬着双手，用上海话高喊，“车子来了！车子来了”！
除此之外，让他难忘的是为《战争与和平》中彼埃尔配音的记忆。“这个人物生在上流社会，却是私生子，暗恋着娜塔莎，又要控制自己的感情，非常复杂。我先将原作精读了一遍，然后一遍遍去看电影。彼埃尔是苏联演员邦达尔丘克演的，演得太好了，跟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简直一模一样。”乔榛说，“配音的尺度特别重要，既不能饱满过头，也不能弱于原音。邦达尔丘克说台词时怎样呼吸，我也要怎样呼吸。”
除了当配音演员，乔榛还执导过不少译制片。“有一个电影，讲述被诬陷的警官和初出茅庐的女检察官一起破案。他们找到一系列证据，最终被恶势力包围在一个屋子里，出去就是死。这时候女演员：你再也离不开我了。从翻译上看，这句话一点没错，但就感觉不够味。我们琢磨很久，后来我突然想起一个词‘甩’：你再也甩不掉我了！这一下，太有味儿。好的译制片就是这样，一字之差，差之千里。”
说起配音演员丁建华，人们脱口就是“真由美”，电影《追捕》的主角。丁建华告诉记者，自己为真由美配音其实一波三折。“《追捕》是第一部与观众见面的片子，当时我还是厂里的新人。当厂里决定由我配真由美，演员名单的海报刚贴上去，就被人揭下来了。有人拿着海报去找厂长，女主角为什么又是丁建华？就这样，海报被贴上、揭下，贴上、揭下，一直反复了三次。最后老厂长说，《追捕》这个片子不是培养演员的，是检验演员的。”
在电影里，真由美有一句台词，对杜秋说“我喜欢你”。“毕克老师配杜秋，他问我，你为什么要救我，为什么，为什么？我甜蜜地说了一句：我喜欢你。老厂长当时在喇叭中听到了，立刻来敲门。他说，小丁，喜欢你不能这样说，像你和你爱人谈恋爱，他俩前面道路坎坷，后面有追兵，你一边救人，一边开口，这不是说给杜秋听，是你心里的一种美滋滋的想法。”老厂长的一句点拨，丁建华一下就开窍了，第二遍，她改掉了娇滴滴的口气，诠释出那句被无数观众视为经典镜头的“我喜欢你”。
说到这儿，丁建华透露给记者一个“秘密”。“刚改革开放的时候，外国电影里有好多‘我爱你’，包括《追捕》这句台词，翻译起初也译成了‘我爱你’。刚开始说‘我爱你’，我特别害羞，从额头红到脸颊，再红到耳朵。我给父亲写信说，如果把袜子脱下来看看脚趾头，估计也是红的。我爸爸收到信，特别回了我几句，他说：我的孩子啊，希望你用无产阶级的思想配好资产阶级的电影，用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来做好资产阶级的工作。”
除此之外，电影《苔丝》也让丁建华印象深刻。“《苔丝》里，我配苔丝妹妹，一共就3句话。其中有一句，她跟母亲说，‘妈妈，我不要姐姐做太太’。当时我女儿正好2岁，已经会说话了，我配音前先找她‘取经’，让她说一遍。结果，我发现她把‘妈妈’两个字拉得特别长，‘太太’的第二个字发音也特别重。我原本还想纠正她，忽然反应过来，小孩可能就这么说的，她不知道什么是轻声，什么是重音，哪个是辅音， 哪个是浊音。后来，我就是按照她的发音说的台词，包括后来配《我两岁》《龙子太郎》，我抓住那个脉之后，就越来越自如了。”
丁建华的另一代表作，是著名电影《廊桥遗梦》。“她不能和男主角走，所以逼男主角离开，等他真离开了，她自己捂着嘴哭出声来。配完这场戏，我热泪纵横，大家都说特别好，我却说不行，得再来一遍。因为那个哭，是我作为观众替弗朗西斯卡哭，而不是弗朗西斯卡本人在哭，分寸太过了。对于弗朗西斯卡来说，她一边痛苦万分，一边又内疚自责，害怕别人听到，她不敢大声痛哭，又要哭又要忍。我哭得太放肆了，缺少了一点忍。”
一点瑕疵，就要从头再来，这是丁建华对自己的要求，也是老一代配音演员对自己的要求。回忆起那个年代，丁建华至今仍充满热爱，不仅热爱自己的事业，还热爱当时的观众。她说：“那时候我经常买票去大光明电影院看自己配的影片，去检验配音的效果。观众们真认真啊，有的时候大家的呼吸我都能听到，从他们身上，我获取了很多营养。”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随时市场的变化，译制片慢慢衰落。孙渝烽说：“当年，译制片是一扇窗户，是观众看到世界的一扇窗户，是中国电影了解世界水平的一扇窗户，是丰富大家生活的一扇窗户。如今，译制片的巅峰时刻过去了，但还有好多老影迷看到我们非常亲切，他们告诉我，我们是看译制片长大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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